楊波:一個精神返鄉的故事,一個與命運和解的故事——評冉正萬《白毫光》(附選讀)。《圖+文》

《中國作家》2022年第9期文學版

刊發 冉正萬長篇小說《白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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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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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精神返鄉的故事,

一個與命運和解的故事

——評冉正萬《白毫光》

文:楊波

《白毫光》於冉正萬而言,屬於典型的文本實驗,來自河北曲陽縣的一行十五人護送母親關配的靈牌到相隔兩千多裡的貴州山區,他們要尋找母親的生養之地,並將母親安葬於此。

這一敘事線索采用章節式推進,與之並置呈現的則是另一種字體講述的幾十年前貴州龍泉縣楚米鎮一個僻遠村莊裡,關家、練家、韓家以及一眾百姓的命運沉浮。

兩條區隔了時間與空間、現實與歷史的敘事線索被『強行』合構,在互文性敘事中讓閱讀者卷入到對故事的追溯與意義的指涉之中,去體驗文本的遊戲。

一邊是十餘人千裡護靈送母葉落鄉土,一邊是出生富貴卻因歷史機緣遠走他鄉,母親關配成為文本敘事的內在勾連。

河北曲陽縣的這家人從未到過母親的故鄉,母親也僅從一生坑蒙拐騙的遠房堂叔那裡獲取關於故鄉的慰藉。

因此,母親的歷史需要解密。

在敘事的另一端,我們通過楚米鎮二臺子村莊韓先生的風水神算、關祖潛的家世興衰、練可白的命運起伏、侯十一的因果報應等等,獲得關於母親的身世解碼。

小說中並置展開的兩個敘事文本形成的對話關系,將不同時空的世事變幻演繹出生與死、離鄉與歸途、幸福與悲苦的復雜糾葛,母親的『失憶』與兒女的『失語』又同時加劇了敘事的分裂。

不過,母親的故事通過副文本的講述得到修補,讓一行人在護靈之旅中實現對母親形象的還原,母親不是越來越遠,而是原來越近。

正如此,我們從《白毫光》中讀到了一個精神返鄉的故事,一個與命運和解的故事,這是由兩條被區隔開來的敘事線索相互對話與整合的結果。

敘述動作的新變總是伴隨著意義的遊弋,同時也必須證明文本實驗的有意義,不然就會變成索然無味的炫技,對於《白毫光》亦是如此。

我們注意到,作者在小說敘事氛圍的營構中,沿襲了一貫的冷靜、克制與懷疑,作家並不著意於與美好的圖景握手言和。

在這樣的敘述氣氛籠罩下,兩個時代、兩個地域的故事各自前行,與合二為一的敘事相比,接受者更能洞見歷史主體與現實召喚之間相互撕裂、摧毀的終極困境。

在這樣的敘述模式之下暢讀文本,我們除了增加對歷史吊詭的清醒認知,掩卷之餘還會生發出進一步的追問與質疑,那『類似山澗峽谷清幽的白光』,那『指引夜行者的光,讓迷途變歸途的光』是否真正是困厄盡頭的一絲亮光,是否真正『有初生明月的瑞光白毫,也有落日餘暉的惆悵溟濛』

兒女兒媳率領孫子孫女們帶著母親的遺願,千裡迢迢趕回老遠的貴州,送母親安葬,一車人的故事涵蓋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車輛作為現代交通工具,容納了太多的現代性光景:老三與老四之間、二妹與老公之間,二哥的執拗、大姐的努力,以及老少兩輩人的隔膜等等,這些日常瑣屑之上所表征的機理明晰的精神秩序,一步步提升著敘事的勢能。

現代人所周遭的日常生活總是充滿了隨意、瑣碎、喧鬧等質地,物的哲學充斥著每一根現實的神經,作家需要在此經驗世界之上另造一個藝術世界,就如同著名學者朱光潛所言:『自然與藝術媾和,結果乃在實際的人生世相上,另建立一個宇宙,正猶如織絲縷為錦繡,鑿頑石為雕刻,非全是空中樓閣,亦非全是依樣畫葫蘆』因此,《白毫光》絕不是為了某種現實的真實而書寫,混沌的世相、流動的人生特別是這群送靈牌返鄉的人們,他們都踏上了精神回鄉的路途,因為他們在不斷解碼母親身世的同時,也在不斷獲得自我的精神對位與心靈世界的重建。

這種對位與重建的過程,是自我的精神救贖過程。

從河北曲陽出發,這是一個別致的設計,與邊遠的二臺子相比,中心話語的地位十分顯豁,但是他們每一個人都在返鄉的途中經歷了精神的洗禮,最終達成與自己、與他人、與世界的和解,建立在救贖基礎上的和解,是他們對小我世界的超越。

作者簡介

楊波

楊波,1979年5月生於貴州鳳岡,現任貴州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院長,貴州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主要從事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教學與研究,發表學術論文三十餘篇,出版專著一部。

附:小說精彩選讀

02

《中國作家》雜志2022年第9期文學版

《白毫光》

第一章 起程

作者:冉正萬

把母親的靈牌送回貴州老家,全村全鎮全縣隻有他們家這麼做。

從河北曲陽縣北臺鄉到貴州龍泉縣楚米鎮兩千多公裡,即使長上翅膀沒有十天半月也飛不到。

不過他們沒視為畏途,反而有種出門旅行的躍躍欲試和期待。

他們租了一輛考斯特中巴車,拿上各自行李,天還沒亮就出發。

母親的兒女中,老三當過中學校長,讀書最多。

他說,當年,蘇軾蘇轍父親去世,兄弟倆扶柩還鄉用了四個月,我們輕松,沒有棺材,還有高速公路,有沿途的城市和賓館。

他閨女打斷他,問他要不要給手機充電。

他沒理她,繼續說,你們奶奶的老家過去是流放之地,『瘴氣晝熏體,菵露夜沾衣』,很多人去了就回不來,和我們的旅行比起來,這些流放的人是那麼絕望,我們卻充滿了期待。

到底有多遠多偏,兩個著名的成語有所指涉,一個是『夜郎自大』,一個是『黔驢技窮』。

隻有三個人說話,卻顯得鬧哄哄的,沒人聽老三顯擺知識。

他在失望中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奶奶當年離開那個地方,你們到今天還在山溝裡放牛。

立即又責怪自己幼稚,有嘩眾取寵之嫌。

前進兩步再後退一步,這是他的性格。

為此有人說他城府深,有人說他不夠自信。

而他自己,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誰。

車上坐了十五個人,都是逝者的後人:六十四歲的大兒子,六十一歲的大女兒和她丈夫,五十九歲的二兒子和比他大一歲的媳婦,五十六歲的三兒子和比他小九歲的媳婦。

靈牌是一塊寬兩寸、長一尺一的木牌,因為寫上『顯妣』和『靈位』而肅穆。

天亮之前,他們將靈牌拿到墳前接靈,告知要將其護送回老家,請逝者安心、請逝者保佑。

沒有請道士,本地沒有送靈牌一俗,他們依照逝者生前叮囑,將靈牌放在石牌前,香紙燭點燃後,將靈牌小心翼翼地捧起來,走到大路上後才把它放進口袋。

接靈過程頗像借火,仿佛魂魄也是一粒炭火。

去別人家借火時拿一塊木片,將火炭放在木片上,邊走邊吹,到家後引燃枯草或樹葉,不一會兒屋頂上就會冒出炊煙。

炭火最多能堅持三五分鐘,時間一長要麼燃燼要麼熄滅。

魂魄也應該一樣,墳埋好已有八個月,魂魄不可能像火種一樣保存在骨灰裡面,它要麼煙消雲散要麼遊蕩在三千大千世界。

按理說送靈牌應該早些,越早越好,由於種種原因拖到今天。

即使魂魄不在也必須送,因為這是人之所賦。

如若不然,喝酒何必碰杯,走路何必說你先請,見面何必說你好。

車上還有四十九歲的二女兒,四十七歲的小兒子和比他小十歲的妻子,老大的兒子和媳婦,老三的女兒,二女兒的兒子,老四現任妻子的女兒——他是二婚。

凝聚這一家人的不僅僅有靈牌,還有一支燃兩千公裡不可熄滅的香——這支香在接靈時點燃,和靈牌一起上車,即將燒完時續上另外一支,不可用別的火,隻能用接靈時點燃的火;到達老家祠堂將靈牌供上,香還沒熄才算圓滿。

這支香的寓意不是幾千裡,而是幾千年,甚至更長,其寓意能在一本古典文獻裡找到。

老大抱靈牌,老二持香,分坐司機身後。

其他人過橋過岔路口時呼喚:娘、奶奶,我們送你回老家,跟我們走吧。

開了大約兩個小時,離開曲陽縣城百餘公裡,喊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少。

這不能怪他們,高速公路上橋和岔路一閃而過,來不及喊。

老二媳婦把一個蘋果切成兩半放了一塊在引擎蓋上,叫老公把香插上去,他偏不。

多年來,一個說苦瓜苦,一個偏說苦瓜甜。

他不知道,這小小的舉動將埋下禍根。

另外幾個人也叫他插上去,沒必要拿在手上。

他說怕熄火。

他們一齊說你放心吧,我們看著呢,這麼多人看著你怕什麼。

他不看他們,不屑地說,看的人越多越是沒人經管,以為我不知道?

他從衣兜裡取出一個塑料袋,擰成一綹,再把左手中指和食指捆起來,然後把香插在指縫中間,然後得意地瞇上眼睛。

種了幾十年的地,通過直覺獲得的知識,可以幫他解決生活中的小問題。

不免粗魯和偏執,但效果往往出人意料地好。

他從沒出過遠門,從昨天到今天沒睡覺,此時又疲倦又睡不著。

如果母親還在,她會告訴他:『二,你大可不必這麼緊張,我不在那支香裡面』

不在墳墓裡,不在靈牌上,不在遺像上,也不在這支香裡面。

你們想她時,她在你們心裡;你們不想她時,任何地方都不在,她已經變成祂。

祂是那個讓他們遠行的人。

仍然用『人』這個字不過是為了說話方便。

她還沒去世就已經不是她。

最後兩年患老年癡呆症,吃喝拉撒不能自理。

魂魄被捆住動彈不得,就像待售的螃蟹。

魂魄離開身體後,繩索被剪斷,撒開腿想去哪裡去哪裡,這種自由和明朗前所未有。

魂魄既不會變得更年輕,也不會變老,就像空氣中的陽光,沒人能讓它更幹凈,也不可能把它變得更臟。

現在,祂與之前那個人雖有聯系,卻又大不相同。

如同藏在可燃物裡的火性,藏在水裡的水性,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真實存在,不可以任何一個名字指認現在的祂,就像不可指認月光裡的哀愁。

祂的所在既無文字也無聲音,雖無喧囂卻不能說這就是寂靜,隻能勉為其難地將其稱之為祂。

老二睡不著是因為從沒出過遠門,莫名地緊張和興奮。

他把山區想象成案板上的窩窩頭,不是山坡就是溝谷,山尖得像倒立的半截胡蘿卜。

站溝谷裡夾腳,隻能往山坡上爬,而山坡上一隻腳高一隻腳低,潛意識裡必須抓住某個東西。

插香的左手擱在扶手上,右手緊緊抓住座椅後背上的小拉手,這個小拉手幾乎要被他拉斷。

祂忍不住想要告訴他:『二,你的神經繃得太緊了,應該想想過去,想想小時候的事情。

你記得嗎?

小時候和娘一起做梨膏糖,你和大哥推磨,實際上是你大哥一個推,你牽著他的衣角轉圈,轉著轉著睡著了,手不放,腳也不停像個木偶。

你知道我們必須做梨膏糖去賣,得靠它養家,你堅決不上床去睡。

現在,你怎麼就成了一個焦頭爛額的小老頭了呢?

看上去比你大哥還老。

小時候不準你們抽煙喝酒,發現一次打一次。

這兩樣,你學會一樣也好啊,隻會一樣,就不至於把拉手抓得吱嘎響。

或者像你大姐那樣,坐好後半閉眼睛,念阿彌陀佛,念著念著就睡著了,醒來後繼續念,念著念著再次睡著。

你去過寺廟,但你誰也不拜,說他們全是假的,‘我要是什麼都不做它們都能養活我,我才相信它們是真的’。

你血液裡沒有被馴服的血珠子太多,有一半是你老婆的功勞,另一半是年紀增長累積所致。

二,娘好擔心你』

梨膏糖他們一直在做,做法已經大不相同,但它仍然叫梨膏糖。

靈牌上與其說是她的魂,不如說是梨膏糖的魂。

大姐做得最好,他們開玩笑說她做得好是因為她邊做邊念菩薩。

確實是玩笑,她做得好是因為她心誠,對每個梨都精挑細選。

別人用歪梨孬梨,她用正梨好梨。

這次她帶了一大箱,送給從沒見過面的親戚。

她一上車就開始擔心夠不夠,她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親戚。

她同時還準備了一沓錢,到時根據人數多少再決定每人發幾張。

她把手伸進挎包,厚厚一沓,這可是她存了好幾年的私房錢。

她隻讓兄弟們知道她準備了梨膏糖,不讓他們知道有這麼厚一沓錢。

如果二妹問她,她會如實相告。

可二妹沒問。

母親生前一再說,梨膏糖是天下最美妙的東西,既好吃又能治病。

她不知道,梨膏糖早已過時,替代品比繁星還多。

把他們放在移動又狹小的空間裡,時間又長,仿佛存心讓人追憶。

即便對車窗外風景感興趣,最初的全神貫註過去後,思緒像在旱地上打滾的刺蝟,把很多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裹在身上,思路似是開闊,其實被混亂纏縛,剪不斷理還亂,目光越來越遊離,皮膚越來越幹燥。

空間的大小和速度的快慢都會影響思緒,心、腦、勇氣、計謀和坐在牛車上大不相同。

老大也睡不著,他嚴肅的表情很好笑。

他在想怎麼向他們宣佈他的決定。

這對他來說,比叫他挑擔子上山尖還難。

他的老伴上個月離開了他。

這一個月他悄悄喝醉了兩回,並非酒徒,卻想用酒來制止滿懷煩惱。

五十歲後不再抽煙,現在卻兩天一盒。

子女們勸他不要抽,他振振有詞:『給你媽辦喪事剩的,不是現買的,賣又不能賣,不拿來抽爛掉了可惜』雖然上了年紀,撒起謊來理直氣壯。

還好這並不可悲,隻是有點可笑。

酒精不可能凝聚你支離破碎的感覺,也不可能讓你更有勇氣,反倒是酒醉後覺得萬事皆休。

他從小就認識她,年輕時還老受她嘲弄甚至欺負,現在他卻很想和她在一起。

她曾在街上理發,理得不好,動作極快,人稱快三刀。

理發店關門後在醫院做過護工,現在一個人住在前街閨女家,閨女在深圳,偶爾回來。

快三刀快人快語對人又熱情,街上的人都喜歡她。

和他那個總是病懨懨的老伴比起來有天壤之別。

他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到了懷疑自己年紀的地步。

可他不敢立即擁抱這遲來的感覺。

老伴才走,馬上和她在一起肯定有人說閑話。

她笑他,你都六十好幾了,隨時有可能翹腳,你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等?

他說,要是五十八就好了。

她笑得直打噴嚏,天啦我的老大哥,你怎麼不說隻有十八歲更好。

他可憐巴巴地說,十八歲時你不是生產隊的臺柱子嘛,眼裡哪有我。

她糾正,不是生產隊,是公社宣傳隊。

他說,是呀,那時候只要你從我身邊跑過去,我就渾身打戰,你和我說第一句話時,我都已經三十二歲了,我記得非常清楚。

他終於拿到靠近她的第一張牌,但好牌都在別人手裡,所以從沒想過輕舉妄動。

現在不同,這副牌怎麼打他說了算。

最大的阻撓是他自己,他不好意思和子女們說,當他橫下一條心時突然又覺得應該再等等。

這就是他的苦惱。

快三刀說我無所謂,我早就習慣了一個人過。

她男人已經死去十年。

她說的是事實,但在他看來是不夠熱情。

他不敢責怪她,因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感覺頭有點疼,以為是胡思亂想所致。

其實是頭頂上的冷風一直吹著後腦勺,他不知道冷風從何而來,也不知道頭疼和冷風有關。

他盯著靈牌看了半天,企圖勘破命運,看看自己還能活多久。

祂像蜜蜂一樣用嗡嗡聲告訴他:『十年後七十四,二十年後八十四,三十年後九十四,既漫長又短暫。

你應該像老二那樣戴個帽子。

戴個帽子,在快三刀眼裡可顯得年輕些』

開車的是老四,最小的兄弟。

年近五旬,仍然改變不了哥哥姐姐們心目中調皮搗蛋為所欲為的記憶,子侄輩覺得他透明、好玩,不像其他長輩那樣敷著自以為是的面膜,把自我克制當成最高道德。

他曾給一條死狗穿上衣服,用棍子支撐前腿窩,把它立在路上,不小心還以為是誰家孩子,看出來是一條死狗會嚇得失魂落魄,無不罵他孽障。

有人斷定他長大後無惡不作,並且靠無惡不作為生。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很膽小很無助,從七歲開始,他就常常睡不著,擔心母親在他睡著後死去。

有一次他在被窩裡哭,母親發現後問哪裡不舒服,他說他不知道媽媽死後他怎麼辦。

他多次悄悄爬起來,聽到母親的呼吸聲後才回到自己床上。

他的無助已經逃離了所能理解的邊界,在他無法控制的地方泛濫成災,他的恐懼挑起了他空前的防范意識,給死狗穿上衣服表面上是孽障,其實是對死亡的痛恨。

今天他比其他人都高興,開起車來行雲流水,和坐在一號位置上的人說個不停。

他們在一起已經三年,卻像現在才開始談戀愛一樣充滿激情。

他平時開車,尤其是開出租車,急行急停,擠得特別快,不像在開車,像拳擊手出拳。

坐後排的人很少有不暈車的。

他從沒出過事,連剮擦都很少。

他不是故意要讓人嘔吐,而是潛意識裡要人嘔吐。

隻有憤怒的人才會那樣開車,但他並不憤怒。

平時,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或小憩,有人喊他噌的一下起來站得筆直,快得讓人擔心他會因此中風。

很多人據此判斷他當過兵,他回答說沒想過去當兵。

這是為了擺脫緊張的負荷,這負荷來自他對失去母親的擔憂。

人到中年,他終於理解了死亡,但並不因此輕松,年幼時對死亡的痛恨如引起後遺症的消炎藥,他一生都難以排盡。

他好歹總算多少明白了一點:死亡是不可能被馴服的,正因為如此,它才是這世上最公平的東西。

如果連這點公平都沒有,會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他叫妻子給他點支煙,她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叫他少抽點,而是問他要不要到服務區去抽。

他說不必,他不想耽擱,想早點去母親老家。

在所有兄弟姐妹中,他最想去母親的故鄉看看。

他們想聽時,母親不想講那個地方;當她想講那個地方時,他們已不再想聽。

最後這二十三年,母親跟老四住,其中十七年隻有他倆。

他得知母親不是本地人時,驚訝得像她不是親娘。

從這天起他不讓母親和哥哥姐姐住,出遠門時把她送到大姐家暫住,回來後第一時間把她接走。

他們以為這是自尊心在作祟,因為他的社會地位和收入比他們低。

他們之外的人說老四孝心好,沒有人知道娘倆是為了建造一個兩人都認可的故鄉。

他問她,你老家怎麼凈是奇奇怪怪?

她說,那裡的人不這樣看。

當他向他心愛的人轉述時變得更奇怪。

有些是母親講的,有些她沒能講出來,這留給他想象空間,講出來幾近於瞎編。

但母親又不能說這和她沒關系,如果她不講,他喜歡瞎編也無從著手。

他一邊開車一邊想,如果母親一直生活在故鄉,他會有什麼不同。

這麼想時,仿佛母親不離開那裡,他也會是她兒子,而哥哥姐姐們不再和他有任何關系。

小時候除了用棍子撐死狗,還在關門維修的北嶽廟,站在腳手架上對著天宮圖上的龍撒尿,被告發後遭到哥哥姐姐譴責。

長大後他和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冷不熱,哥哥姐姐對他不茍言笑的態度和訓斥,讓他死心塌地地希望擺脫他們對他的關心,和想要給予的好。

選讀結束……

喜歡的話,第9期文學版繼續閱讀吧!

《白毫光》作者簡介

冉正萬

冉正萬,貴州人。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紙房》《白毫光》等九部。

出版有小說集《跑著生活》《樹洞裡國王》《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喚醒》等八部。

曾獲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花城文學獎新銳獎、長江文藝短篇小說雙年獎。

《中國作家》祝您立冬安好!

END

制作:鮑磊|初審:陳集益|復審:俞勝

核發:付秀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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